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少年游

2014年09月01日
作者:青岛市城阳区人民法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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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黄瑛玲

一个人内心最深沉的快乐和最柔软的善念,往往是青少年时期种下的种子。我的少年时代在颠沛流离中度过。每次环境变化,都带来新鲜感和挑战。颠沛流离是一种不稳定的状态,它种下不安。然而,我也不停的在不同人身上,看到善意,收获真情,得到想要的安全感,融入自然,融入人群。

一、蛤蟆塘记事

1、老宋奶奶的小煎鱼

每忆起往事,母亲总是提起一个叫蛤蟆塘的小村庄。小村位于吉林省桦甸市桦郊乡辉发河南岸。明朝时,辉发河流域居民日渐强盛,形成辉发部落,后来归顺努尔哈赤的建州女真。沿河两岸煤藏丰富。

1978年春。父母结婚第五天就坐上火车北上吉林谋生。两家亲戚凑了六百块钱,在当时其实是不小的数目。还带着一对自家做的木头柜子,我一周岁时站着刚好够到柜子上的碗。当时当地民风淳朴,父母这对外乡小夫妻在生活上得到乡邻诸多帮助。次年夏天,第一个孩子出生,是个女婴,也就是我。

父亲在煤矿上挖煤。桦甸县,是抗日英雄杨靖宇曾经战斗过的地方。当年日军侵华后掌控的夹皮沟金矿,也在桦甸境内。县城坐落在河北岸,北岸交通发达,车辆来往频繁,经济较早发展。一河之隔,南岸人却意识保守,靠天吃天,农余在煤矿上干活,大部分人家以玉米为主食,吃不上白面。 父亲有位工友,姓于,比父亲大二十来岁,俩人很投缘。于大爷把家里西间房借给父母住。

隔着于大爷家不远有对退休老夫妻。男的姓宋。母亲称呼宋老先生妻子为老宋太太。老宋夫妻俩究竟从何处退休,母亲说不清楚,年代久远,他们可能已经不在人世,已经不可考。但是,在那个饥肠辘辘的年代,老宋太太家里经常飘出各种菜香饭香鱼香肉香,引得我们这些流着鼻涕的小孩时时在她家院子外徘徊。院子四周围着木篱笆,篱笆上夏天缠满了各种豆角蔬菜牵牛花,五颜六色花开时时引得蜜蜂飞来飞去。

有一次,我拿着一条香喷喷的小煎鱼跑回家,告诉母亲是老宋太太给的。后来,她跟我母亲说,蕊蕊特别懂事,给她好吃的,她拿着就走,别人家孩子都不肯走,吃了还在等着要。

母亲第一次在她家一起包饺子,老宋太太说,包的像个大元宝,一看就是胶南人。老宋太太还把她跟着朝鲜族女人学来的做咸菜的绝活教给母亲。严冬时节,家里有母亲自己腌的酸菜,做的酱土豆、辣白菜、茄子干、豆角干等等在夏季里留下的青菜。回山东以后,她还会做了到处送人。哪一年没做,亲戚们就会有人上门来问。

母亲对老宋太太念念不忘,还有一个重要原因。老宋太太曾说,我从小看起来就跟别的孩子连走路姿势都不一样,将来肯定是国家干部。

2、王清远的医术

村里有位赤脚医生王清远。有个头疼脑热感冒腹泻的,找他治还都不错。不多收钱,很多村民赊账,王清远也不多说什么。

1981年春天,大弟出生后,连续腹泻数月。无奈之下,母亲抱着大弟找到王清远。王清远家正吃午饭,得知母亲没吃,给母亲盛了满满一海碗手擀面,浇上韭菜鸡蛋汤。母亲快要饿晕了,顾不上客气,埋头就吃。吃完面,发现王清远正给孩子针灸。治了几天,症状略有好转。有一天,针灸时,大弟忽然停止哭声,晕了过去。母亲一看,孩子满脸铁青,没了呼吸。王清远说,这孩子只怕没活路了。母亲说,生死由命,已经尽力。被困窘的生活折磨的已经无力伤心,母亲抱着孩子回家了。

路上,孩子忽然哇的一声大哭出来。

现在想来,一定是母亲营养不良,孩子先天不足,肠胃不和。在路上的母亲提起这事,总是称赞那一碗面味道特别好。

二、呼兰矿记事

1、大舅的油条

5岁那年,父亲转到呼兰矿工作,我家就搬到当地职工宿舍。记忆中,那年夏天,大片黄豆随风翻起波浪,地里长着肥美的蘑菇。采蘑菇时来了雷雨,在豆地里沿着田垄奔跑直到一幢破屋檐下,天黑的像夜晚,闪电惊破天空,雷声轰然炸开,大雨打湿干燥数月的土地,腾起尘土的芳香。职工宿舍屋檐上掉下来一条蛇,昂首吐信,我吓得一动不动,父亲用明晃晃的铁锹铲走了它。

那年,大舅从胶南来到呼兰矿,和我们住在一起。大舅是炸油条的好手。在老家,他每天清晨炸上十斤面的油条用独轮车推到街上,不用一刻就会被一抢而空。那油香气丝丝缕缕弥漫开来,钻进鼻孔,钻进嘴巴。刚出锅时咬起来外皮有点酥,用热水蘸着吃又是另外一种香。

我在炕上抱着三弟,哄他入睡,一次次咽着口水。

1992年春天,父母带着我们姐弟三人举家迁回胶南。那以后,每年去大舅家拜年,大妗子都会给我们包上几斤大舅亲手炸的油条。去年正月初九,大舅在病了半年后离世。那种带着往日味道的油条,母亲再也吃不到。初二晚上11点多,表弟打电话说大舅病危,我们连夜赶过去。大舅已经说不出话。母亲轻柔的理顺大舅凌乱稀疏的白发。大舅深深地看着我们,努力握住母亲的手。

离世前几个月,大舅来看母亲。我偷偷观察着他的白发和晦暗的脸色。他又问我,你还不赶快找婆家,也不带个对象给我看看。单身这么多年,我从不觉得有错。但大舅这一句话,让我心里生疼。即使我很享受自由生活,只要没有安定的归宿,父母亲人就永会放心不下。

2、靳家姑娘

呼兰矿上,大多是光棍汉,举家居住的就几户。这几户人家也以男孩子居多。后来我终于发现一户四川人,家里四五个孩子,竟然有女孩。我就天天往人家跑。模样是不记得,只记得他们家人眼睛大。蹭了不少吃食。

有一次她家种花生,我也跟着一起去。种那种很小颜色很深的花生。我们几个孩子兴奋不已,还偷吃了不少。

一起玩的还有老杜家几个男孩,老大有病,肛瘘,他母亲在他屁股后面挂个袋子。走到哪里一阵臭味。听说是出生后放在火炕上烫坏的。大家都不喜欢跟他玩。听说来青岛治疗过,但愿他康复如常。

很快,我家又随着父亲换工作地点搬到辉发河北岸的龙王庙子屯,屯前缀是天河村。我喜欢天河这两个字,天上耿耿星河。19919月,我小学毕业升入初中,在桦郊中学念书。在第一次月考中脱颖而出,年级第二,之后一直第一,不到二百个学生。慢慢认识了大部分同学。四班有一个姑娘,大眼睛,长辫子,个子很高,很安静,唱歌特别好听,引起我的注意。她叫靳丽萍,毕业于五道沟小学。呼兰矿隔着五道沟不远。

我觉得靳丽萍就是童年的玩伴,有几次特别看着她,目光里都是询问。但是她,没有特别反应。我多么想,同她重温快乐童年,却失望了。

靳丽萍跑得很快。学校组织了一次越野赛。四十个女同学出了校门沿着西边的防洪长堤跑到终点再跑回来。她跑了前五名。我是年级最小的同学,个子也特别小,不到120公分,老师不舍得我。但班里几个女同学来月事不能剧烈运动。那时我并不懂什么是月事,还对那几个女同学颇有意见,觉得她们没有集体荣誉感。我就参加了,坚持跑下来,还是15名左右。

我想穿越回去,毫不犹豫去问她,还记得当年呼兰矿一起种花生的蕊蕊么?

三、龙王庙屯记事

1、老于头

我家和于姓特别有缘。迁到屯里就住在老于头家东间,离开那里回山东前也还是住在那儿。于爷爷六十来岁,老伴已故,三子一女。老大老二早都成家,三儿子考上吉林市一所大学,斯文白净,彬彬有礼。母亲常说他是她所见过讲话最温柔的人。小女儿当时尚未婚配,鹅蛋脸,大眼睛,长头发又黑又亮。农活家务活都是一把好手。有一次看见她用剪刀划去脚底板的尘土和老茧,那是挑水施肥收庄稼磨出来的印记。我们搬过去后,她很快就嫁了人。

父母亲都是安分守己老实忠厚之人。从来不会短了别人家东西。于爷爷菜园里的柿子黄瓜白菜萝卜,父母亲从来不会拿,也告诫我不准动。父亲挑水劈柴,总是会给于爷爷一起挑满缸劈好柴。相处久了,于爷爷也就拿我们当一家人待。

于家后园有几颗果树,花开时,各种李子白花似雪,一株海棠却是红粉娇娘,还有一株沙果记不起来颜色。我心痒痒的,想爬树,都不怕蜜蜂。母亲告诫不许摘花摘果子。于爷爷有个孙女晓瓶跟我同龄,这下我俩可都找到了玩伴,我就名正言顺的跟着她的在后园摘果子。她母亲来告状,说自从我家搬过来,晓瓶经常跟着我疯到晚上十点多。

母亲讲过一件事。屯里张力家养着一群鹅。领头公鹅非常凶悍,用他粗嘎的叫声吓到不少人,还伸长脖子咬人。有一天,张力媳妇儿提着血淋淋的大鹅找上门来,说是我带着晓瓶一起把那只大鹅的脖子给拧断了。母亲好一通赔礼道歉,回屋里取了二十元钱给人家。

母亲当时没有和我说这件事。我对这件事也没有印象。成年以后,偶然聊天说起我小时候种种顽劣才提到,我竟半点都不记得。还有一件类似的事情。邱大嫂上门告状说我偷摘了她家园里的黄瓜。母亲给了她5元钱,当时也没有和我提。

母亲是相信她自己养育的孩子断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。然而,作为单门独户的外乡人,她不想因为这些小事伤了邻里和气。何况别人也都不容易。这种息事宁人的态度,现在想来,对我也在潜移默化。虽然有点懦弱,但在一些小事上,逞一时之强,未必占得上风,还伤了和气。幸好,我们姐弟三人也继承了家门老实忠厚的秉性,不曾给祖宗门楣丢脸。

也幸好,当时住进的,是老于头的家。没有猜忌,没有争端。是以几年后因为一件事情我家不得不再找房子的时候,老于头一听说这事就马上叫父母亲住过去,并且不要房租。

父亲因为生性耿直,且因为煤矿利益,惹了当地的小混混。有一天,几个人找个借口跟父亲打架,想借机赶我们走。父亲在受伤后被朋友拉走。有人来告诉老于头叫我母亲躲一躲。老于头很担心。母亲说,男人们之间的事,还能把我一个女人怎么样,我不用躲。

母亲处世的淡定从容,若能学得,当受益终生。

2、辉发河畔

小时候写作文,说,辉发河像一条白色的带子环绕在群山脚下自西向东蜿蜒而过。两岸树木郁郁葱葱。北岸,天河小学升起的国旗像是万绿丛中的一朵小红花。母亲之所以会记得,是因为每次写作文,好几个同学都会一起到我家去。我写完自己的,再帮他们写。我说,他们写。母亲都记得,我却忘记。

河边横着一条独木舟,没有人摆渡。春天自己摆过去,到对岸山上采来杏花,用清水供养在瓶子里。夏天在河里玩水,捉龙虾,挖河蚌。水岸长着各种奇怪的花草和小虫子。一天一天看着小蝌蚪长出后腿,长成青蛙,从河里跳到田里去唱歌。冬天,北风呼啸,河面冰层结实的像结了一万年。大解放汽车在上面隆隆而过。我们带上个各种自制的雪爬犁和滑冰鞋在冰天雪地里打滚。

可是河水也有特别可怕的时候。七八月份,雨季持续太久。河水涌出河床,漫过公路,涌进马路边的学校,甚至涌进一二百米外的人家。几乎每年都会听说谁家孩子溺水而亡。父母亲不让下河。为了不被发现,每次从河里出来,都在腿上抹上黑泥,防止皮肤划出白道,被看出下过水。

王老二的小儿子那年放牛的时候掉进河里死了。次年春天一个晚上,他家被潜进去的贼子砍死好几口人,只有小女儿单独一个房间锁起门来从后门逃生。后来听说那凶犯原本是小女儿的情人,因为王老二极力反对棒打鸳鸯,小女儿又跟村里另外一个小伙子恋爱起来。是一场情杀。中午阳光耀眼。警察在现场取证。我挤进围观的人群,感到惊惶。已经被晒得发黑的血液溢出院子,流到黑漆大门外面来。正赶上严打。很快就审判并公然枪决。

那时并不明白,爱到极致会变成仇。只是觉得,生命可贵,没有什么能挽回生命的逝去。那个小女儿成了孤儿,从此只有婆家才是她的亲眷。要经过多少痴缠,才会得到这样一个同归于尽的惨烈结局。

“人生到处知何似,应似飞鸿踏雪泥。”一个人降落世间,是出于亿万分之一的偶然,能有怎样的机遇,看上去也很偶然。然而,很多偶然事件会逐渐形成一个人的性格和人生观。之后,你是什么样的人,就会遇上什么样的事。所谓出身,无非是周围的生活环境和家人邻里的耳濡目染。我的父母是平凡的人,却以他们的宽厚的和坚韧给了我最深挚的爱。